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黄昏时分,我的母亲到东大岭山下的田里摘取新鲜的红薯,充当晚餐。
烂泥路上,几个戴笠荷锄的农人,牵着壮硕的蒙古马,蹒跚而归,母亲和他们一一亲切地打招呼。简短对话的余音,回荡在清寂安静的暮空里,显得格外温馨。
来到田里,母亲利落地刨开大把泥土露出湿湿红薯,然后就磕磕土把它放在篮子里。回到家里母亲把红薯洗好了,随意把一个红薯交到我手里,脸上带着满足的神采说:“你看妈挖的,看着就甜!煮一煮特别好吃。”
我从母亲那只布满皱纹的手中接过红薯,心里忽然百感交集。那是和生活奋斗过的一双手,是握过锄头、拔过草、施过肥、也收获过的一双手。院落中碧叶离离、果实累累的景象正是这双手创造的。
晚餐桌上,母亲一如往日,唠嗑家常。几样清淡的菜肴,在她看来,竟是如此芳鲜适口一一蛋,是方才从鸡窝里捡拾起来的:豇豆,是老邻居特地送来请她尝鲜的;紫茄是暮春下的籽,近日收获的;而红薯则是田里刚挖回来的。这里只有乡野之间淳朴的人情和自给自足,随遇而安的生活趣味而已。
那是一个拮据的年代,小县城里的每一个人,都曾吃过相当多的苦,三餐不继谈不上,过年才有肉腥味是常有的现象。因此每逢红薯收获的季节,母亲从田里挖出那种埋在地下的果实后,便如获互室般地刨去皮,再细切成片,遍撒在屋前晒上,任由烈日收干水份,直到甘薯片成为洁白酥脆的干粮,这才一一收拾贮存起来。生火煮饭的时候,就在锅里放上红薯片,熬成稀粥,以度过每一个刮见米缸缸底的日子。
大岭山下那块肥美的土地里,母亲曾挖过花生,马铃薯,和蔬菜。然而果园也好,蔬圃也好,无论哪一个时期,母亲似乎总不忘挖植那匍匐在地,生命力极强的红薯。
生活如此艰辛,但日子在省吃俭用、不怨不尤之中,也自有一份心安理得的踏实感存在,并且由于对未来的远景抱着一份虔诚美好的信念,因此所有的清贫困苦,也并不能削减什么,剥夺什么,倒反而在极有限的物质环境里,开始对食物存有一种敬谨之心,觉得温饱平安是莫大的幸福,来自大地的每一样东西,都可贵而值得感谢。
当然,生活中种种苦涩,也曾使人流泪,漫漫岁月里的辛苦挣扎,曾催人衰老,但由于忍耐,由于奋斗,由于不断地向上望,坚韧的生命终能超越所有的忧患与磨难,而从生活自身获得智慧。
当岁月流逝,所有流汗淌泪的日子都成过去,当种种苦涩已化为唇边云淡风清的一朵微笑时,或许那就是我们收获生命果实的时候了吧?
许多年过去,历经都市生活的浮浮沉沉,尝过人生路上的几番风雨,我想起母亲,想起家乡的甘薯,我开始理解“繁华落尽见真纯”的真意。
许多年过去,当我带着孩子省亲时,看到的还是一袋一袋的红薯,花生,野菜,小院变成了高楼大厦,田野变成了高速公路,母亲仿佛变成油画中的苍老的老妪。母亲带着我们吃着饭店的佳肴,自己却很少动筷,看着儿孙们快乐的微笑,夜晚时分,母亲依然咀嚼着甘甜的红薯。